成婚第三年,謝雁寧決定和離了


成婚三載,謝雁寧決意與顧長卿和離,

然此事,她需瞞着自己的夫君。

在這盛朝,休妻乃男子之權,而被出之婦,必為流言所噬。

若要兩廂和離,則需二人共簽和離書,此事本就難如登天,更何況,她的夫君,是那位權傾朝野、聖眷正濃的當朝太傅。

他斷然不會允准。

縱然,他心中並無半分情意於她。

可她心意已決,此身必離其側,看來,唯有行此險計了。

第一章

心念電轉間,她已有了計較。她將書案上那封早已擬妥卻未落款的和離書,決然地擲入炭盆的猩紅烈焰之中,灰飛煙滅。而後,她取來一張素凈的宣紙,徑直出了府門。

馬車轔轔,行至巍峨宮闕之外,她靜佇於車旁,默然等候顧長卿退朝。

不知過了幾許光陰,沉重的宮門在吱呀聲中洞開,顧長卿一襲玄色朝服,身姿挺拔,自宮門深處緩步而出。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僅僅一瞥,便足以攫取周遭所有的目光。

見她竟如此毫無遮掩地立於宮門之前,他眸光微沉,側首對身旁的小廝低聲吩咐了句什麼,那小廝心領神會,連忙上前,將她引至一旁僻靜處。

片刻後,顧長卿與同僚作別,方才邁步朝她走來。

他神情淡漠如初,見她在此,並無半分欣喜,只是疏離地喚了一聲。

“阿寧?”

迎上顧長卿那雙彷彿能洞悉人心的深邃眼眸,謝雁寧的心跳竟漏了一拍。

她深吸一口微涼的空氣,竭力掩去嗓音里的一絲顫慄。

“今日風寒料峭,恐你受凍,特來為你送件衣裳。”

語畢,她便將手中捧着的衣裳,遞給了他身側的小廝。

顧長卿神色未變,“有勞夫人。日後若無要事,不必來此宮門。若要送衣,遣丫鬟代勞即可。”

話音落下,他轉身便要登上另一輛馬車,與她再度形同陌路。

謝雁寧卻一反常態,再次出聲喚住他。她自袖中取出那張空白的宣紙,“長卿,近日你公務冗雜,我在府中百無聊賴,便想練字消遣。你的書法冠絕京華,可否在這紙上留個名諱,供我日後臨摹?”

聞言,顧長卿劍眉微蹙,正欲開口,餘光卻瞥見了不遠處那道熟悉的倩影。他只稍作遲疑,便接過墨筆,揮毫寫下“顧長卿”三字,筆鋒凌厲,風骨自現。

“好了,無事便先回府吧,我尚有公務在身。”

謝雁寧懸着的一顆心終於落回原處,旋即,一抹自嘲的笑意浮上唇角。

他生性多疑,本不該犯下如此淺薄的謬誤,在一張白紙上留下筆跡。若在平日,她絕無可能輕易得手。

只可惜,方才他的全部心神,皆被不遠處的葉鶯鶯所奪去。

望着那張絕美的容顏,謝雁寧心中五味雜陳。

攥着宣紙的手不由得收緊,她轉身,決然地上了馬車。

車簾垂落的瞬間,兩道隱約的聲音飄入她的耳中。

“太傅哥哥,方才那位是何人?”

“府中一位遠房表妹,來送些衣物。”顧長卿輕描淡寫地抹去了她的身份,而當他面向葉鶯鶯時,那素來冷硬的聲線里,竟滲出了幾分罕見的溫柔。

聽着那幾近哄勸的溫柔語調,謝雁寧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明明是他的髮妻,卻被說成是府中表妹?

何其荒唐。

他們成婚一事,除卻雙方父母,竟無一人知曉。

大婚那日,顧長卿未曾宴請任何賓客,只與她草草拜了天地。此後整整三年,他將她養在太傅府的深宅之中,外界無人知曉,她便是那位神秘的太傅夫人。

而這隱婚,是他的主張。

顧長卿身為公主太傅,向來清冷自持,淡漠疏離,是京城裡出了名的高嶺之花。

上元佳節,燈火闌珊處,謝雁寧對他一見傾心。

可因傳聞他不近女色,又身份尊崇,故而不僅是她,滿京城的女子,都無人敢向他表露心跡。

直到三年前,顧長卿竟親至謝府,言明要娶她為妻。

雖不解他為何如此倉促成婚,但多年夙願終得償,謝雁寧喜不自勝,只當是他府中長輩催促,便未及深思,滿口應允。

直到婚後,她才漸漸窺見他心底的秘密。

他似乎並非不近女色,而是心中早已住進了一個深愛的,卻永無可能的人。

葉鶯鶯,盛朝九公主,亦是他自幼教導的小姑娘。

他長她五歲,又是她的授業恩師,故而她一直視他為兄長,為良師,卻唯獨不是心上之人。

這段感情,註定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

葉鶯鶯對他那份隱秘的情愫一無所知,及笄之年便遠嫁鄰國,嫁給了一見鍾情的鄰國太子。

顧長卿為求掙脫情傷之苦,才想着隨意擇一人,倉促成婚。

而她,便是他隨意選中的那個人。

第二章

當初成婚,他只提了一個要求:無三書六禮,無八抬大轎,亦無鳳冠霞帔,一切從簡。且婚事,不可對外宣揚半字。

後來謝雁寧才明白,他隱瞞婚事,不過是怕葉鶯鶯在異國過得不順遂,想為她留一條退路。

得知真相後,謝雁寧也曾消沉許久,但終究還是振作起來。

她想,來日方長,只要她足夠用心,總能讓他看到自己。

可這數年來,他對她的態度始終算不上親近。

就在謝雁寧的信心被一再打擊,搖搖欲墜之際,她無意中發現了他的密室。

滿室的牆壁,竟掛滿了葉鶯鶯的畫像,且他日日都要入內觀摩。

謝雁寧無法做到心無芥蒂。

更何況,第二日,滴酒不沾的顧長卿竟難得地喝得酩酊大醉,那雙素來清冷的眸子里,盛滿了幾乎要溢出來的狂喜。

她一打聽才知,原來是葉鶯鶯和離,回宮了。

那一刻,她自嘲一笑,決意徹底終結這段無望的姻緣。

回到府中,謝雁寧便拿出那張已有顧長卿簽名的白紙,在空白處,端端正正寫下“和離書”三字。

【凡為夫婦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之夫婦。

若結緣不合,比是冤家,故來相對。

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各還本道。

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願夫君相離之後,重拾摺扇,風華再現。

娶以扶柳佳人,重遇今生良緣。

兩生歡喜白鬢共頭,忘卻之難煙消雲散。】

洋洋洒洒一篇和離書寫畢,謝雁寧才在末尾簽上自己的名字,最後,蓋上了太傅府的印鑒。

那一整晚,謝雁寧都在默默地清理自己的物品與嫁妝。

顧長卿一回府便察覺到素來井井有條的太傅府竟有些凌亂,他看着正埋頭書寫的妻子,難得地開口問了句。

“把嫁妝都搬出來做什麼?”

謝雁寧心頭一跳,隨口編了個理由:“箱子有些受潮了,想着明日拿出來晒晒。”

顧長卿沒有再追問,將隨手買的一包花生酥放在她手邊,轉身進了書房。

聞着那股花生的香氣,謝雁寧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拆開紙袋,看清裡面滿滿當當都是花生酥後,她只覺鼻腔一陣酸澀難忍。

她對花生,嚴重過敏。

可她的夫君,對此一無所知。

若是往日的她,為博他歡心,縱使身體再不適,也會強忍着吃光。

可如今的她,只會將整包點心,毫不猶豫地扔掉。

從今日起,她要扔掉的,是這段感情里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難過,

也包括,扔掉他。

夜色深沉,謝雁寧輾轉難眠。

她翻來覆去間,腰間卻忽然多了一隻不規矩的手。

感受着身後傳來的灼熱吐息,謝雁寧下意識地朝外挪了挪,避開了他即將落下的吻。

這番抗拒的舉動,讓顧長卿眼中掠過一絲訝異。

畢竟成婚三年,向來都是謝雁寧主動投懷送抱。

他難得情動一次卻被拒,難免要多問一句。

“心情不佳?”

“月事來了。”

謝雁寧胡亂尋了個借口,顧長卿也未多想,只應了一聲,便替她掖好了被角。

忽然,他想起了白天簽的那張白紙,便隨口問了一句。

“今日練的字如何?把那張紙拿來我瞧瞧。”

謝雁寧的心瞬間擂鼓般狂跳起來,她定定地看着他。

“你,真想看嗎?”

顧長卿看着她緊繃的神情,微微蹙了蹙眉,輕輕頷首。

半晌的沉默後,謝雁寧起身去書房,取出了那一紙和離書。

正要遞到他手中,忽然,一名小廝神色慌張地闖了進來,快步走到他面前。

“太傅,不好了!宮中傳來消息,九公主夜魘不寐,驚懼難安。”

第三章

聽聞葉鶯鶯出事,顧長卿臉色驟變,披上外袍便要動身。

看着他倉皇離去的背影,謝雁寧叫住了他。

“是九公主……又出什麼事了嗎?”

顧長卿本欲點頭,又怕她深夜胡思亂想,索性將情況說得嚴重了些。

“是,她自幼體弱,如今剛回宮便染了風寒,又兼夢魘驚悸。我是她的老師,必須前去探視。”

謝雁寧沒有再挽留,只叮囑了幾句路上小心。

顧長卿離去後,直至天光大亮,謝雁寧都未曾合眼。

葉鶯鶯不過是做了個噩夢,

顧長卿竟哄了她整整一夜。

如今葉鶯鶯和離回宮,那麼想來,過不了多久,顧長卿便會向她提出和離,再向葉鶯鶯表明心意。

甚至無需猜測,謝雁寧便能預見到那個場景。

她臉上泛起一抹自嘲的笑意,心底一片凄涼。

和離這件事,遲早都會發生,她只是將時間提前了而已。

與其被動地等待被拋棄,不如主動選擇離開,至少,還能為自己保留最後一絲體面,不是嗎?

謝雁寧起身,甚至來不及用早膳,便將府內屬於自己的東西一點點整理好,歸置進一個大箱子里,獨自一人拖出府去。

恰巧歸來的顧長卿見她步履維艱,連忙迎了上去。

“怎的親自動手?要丟棄東西,讓下人來做便是。”

讓下人搬?

那豈不是昭告全府,她要和離離府了。

她只能每日這般一點點地搬離,方能走得悄無聲息。

她剛要開口,下一刻又聽顧長卿道:“怎的忽然丟了這麼多東西?”

謝雁寧垂下眼帘,“平素也用不上,扔了罷,免得佔地方。”

顧長卿瞭然地點點頭,主動抬起了那隻沉重的箱子。

看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謝雁寧眸色平靜無波。

其實,只要他打開箱子看一眼,就會發現這些即將被丟棄的,皆是她在府中的用度。

以他的心智,定能從這不尋常的舉動中,窺見她想要離開的真相。

故事,其實還有轉圜的餘地。

但顧長卿什麼也沒做。

他徑直將箱子扔出了府門,而後轉過身。

再無任何多餘的動作。

兩人一同回到府內。

剛步入院中,管家便上前遞來一張燙金請帖,“大人,夫人,這是東宮差人送來的。”

時值春日,太子又是個愛花如命的性子,故而舉辦了一場春日宴,遍邀京城官宦世家前去賞花。

給太傅府的這封請柬上,還特地註明:可攜家眷同往。

管家見顧長卿蹙眉,特地解釋道:“大人,太子殿下近日見您買了花生酥,此乃女子鍾愛之甜食,怕是猜到了您已有意中人,才特地加上此句。”

難怪太子如此急切地舉辦這場春日宴。

怕是急着想一睹顧長卿心上人的真容了。

這一次,他會答應帶她過去嗎?

她不知道,也不敢奢望。

顧長卿聞言動作微僵,抬眸瞥了她一眼。

注意到他的視線,謝雁寧漾開一抹淺淡的笑意。

“你要帶我同去嗎?”

言下之意,三年了,要公開我的身份了嗎?

顧長卿不知該如何作答,沉默着,沒有出聲。

這一瞬的死寂,彷彿利刃般扎在謝雁寧心口,生出一陣陣鈍痛。

她強行壓下那股痛楚,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故作輕鬆。

“我那日恰好有事需出府一趟,即便大人想帶我去,怕是也抽不開身。”

顧長卿緊繃的心弦倏然鬆懈,面色恢復了往常的淡然。

“嗯,待下一次,我再帶你入宮。”

謝雁寧並未接話。

她只是微微一笑,在心底無聲地回答了他。

下一次?

顧長卿啊,

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第四章

春日宴當日。

顧長卿獨自赴宴,而謝雁寧因撒謊那日有事,也一併出了門。

只是兩輛馬車,同出太傅府,駛向的,卻是截然不同的方向。

一路上,謝雁寧的腦海里,反覆回放着顧長卿沉默的那一幕。

她想,若當初他娶的便是葉鶯鶯,想必早已迫不及待地將她介紹給全天下了吧。

許是傷得太深,此刻的她,心中竟沒了痛楚,只剩下無盡的疲憊。

她揉了揉泛酸的眼角,忽聞前方馬匹一聲長嘶,隨即失控地向前狂奔,最終狠狠撞上了牆壁。

一聲巨響過後,她的腿被變形的馬車死死卡住,鮮血淋漓,瞬間染紅了裙擺。

頃刻間,她臉上血色盡褪,額角冷汗涔涔。

下一刻,眼前一黑,便徹底失去了知覺。

再次醒來,她發現自己身處太醫院,無數丫鬟小廝進進出出,一片忙亂。

她聽見她們的竊竊私語。

“太傅當真不過來了嗎?”

“太傅一直在公主府陪着九公主呢,雖同在宮中,可我等根本見不到大人啊!”

“這可如何是好?夫人傷得如此之重。”

聽着耳邊嘈雜的聲音,她闔上雙眼,腦海中儘是成婚後這痛苦難捱的幾年。

為與他一同用膳,她曾無數次等到深夜,換來的卻只是他一句“公務繁忙,今夜不歸”。

為與他有共同話題,她去學他愛的琴,跳他賞的舞,卻被他一句“外行人的把戲”打擊得體無完膚。

為博他一笑,她精心準備了生辰驚喜,卻只得到他一句“我累了,沒精力”。

……

從頭至尾,不過是她一人在維繫着這段名存實亡的關係。

樁樁件件,都是他從未愛過她的鐵證。

顧長卿不會來的,謝雁寧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謝雁寧傷勢沉重,昏迷了整整三日三夜。

直至服用了千年人蔘,身上的高熱才緩緩退去。

消息傳得飛快,連她自幼交好的尚書府千金許鳶也聞訊趕來。

除了他們雙方的父母,許鳶也是唯一知曉她與顧長卿婚事之人。

而顧長卿,在四五日後才收到消息趕到太醫院。他一進門,看見她蒼白如紙的臉色,神色微變。

“你受了傷,為何不告訴我?”

謝雁寧本想解釋,可一抬頭撞見他眼中的關切,莫名就想起了府中下人所說,他這些時日,一直留在宮中照料葉鶯鶯。

她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

“你公務繁忙,這點小事,不想叨擾你。”

聽她如此說,顧長卿心底生出一絲愧疚,正欲解釋這幾日之事。

“九公主近日身子不適,所以我才……”

“九公主她……和離之事,可已徹底談妥了?”

破天荒地聽她問及此事,顧長卿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但還是如實作答。

“嗯,已經談妥。”

謝雁寧臉上的笑意愈發濃烈,低聲道:“挺順利的,希望我也能這麼順利。”

顧長卿沒有聽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正想問問,忽然門外又有小廝走了進來。

他不想打擾謝雁寧休息,便微微蹙了蹙眉,示意人去外面說話。

等片刻後他再回來,剛要走近,卻聽見裡面傳來了謝雁寧的聲音。

“是啊,和離書我已經騙他簽好了,現如今只要偷偷把嫁妝和府中東西一一清點,就可以徹底解脫了……”

顧長卿心猛地跳了幾下,直接推開了門。

“和離?誰要和離?”

第五章

謝雁寧根本沒想到他還會回來。

幸好好姐妹許鳶正好過來,她強行壓住驚慌的表情,抬手指了指。

“阿鳶,她要和離。”

許鳶掃了兩人一眼,頓時很識趣地點頭應了下來。

“呃……是,是我打算和離,已經提了。”

顧長卿和謝雁寧關係不算親近,因而和她的姐妹也沒什麼交集。

雖說和許鳶打過兩次照面,但還是不了解她的情況,聞言便蹙起了眉。

“怎麼突然要和離?”

許鳶圓不上來謊,嘴裡支支吾吾的。

謝雁寧見狀,連忙接過話頭。

“她夫君心裡有人,阿鳶不想耽誤他。”

聽到心裡有人這四個字,顧長卿身子微僵,頓時有些心慌意亂的,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雖然三言兩語遮掩了過去,但謝雁寧心裡卻沒有輕鬆的感覺。

以顧長卿的性子,不會發現這一連串事情背後的不尋常處。

可只要涉及到葉鶯鶯,他就像失去了理智和判斷能力一樣,通通都拋諸於腦後置之不理。

都說愛情使人盲目,謝雁寧總算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她看着顧長卿雖然陪在這,卻坐立難安的樣子,心裡倒數着他還有多久離開。

從十數到一,他果然起身找了個借口準備離開。

“阿寧,我還有些公務要處理,你何時回府,我來接你。”

謝雁寧知道他說的是謊話,但她已經不在意了。

“五日後。”

回府那天,謝雁寧在太醫院從早等到晚,也沒有看見顧長卿。

直到派去打聽的丫鬟支支吾吾的回來。

細問之下,她才終於說出實情。

“夫人,大人陪九公主出宮看花燈了。”

他果然忘了接她回府的事了。

無論多少次,永遠都是葉鶯鶯重要。

而她,永遠都是他愛而不得的第二選擇。

好在,她醒了,再也不想站在背後傻傻的等着他了。

“夫人,需要派人去提醒太傅嗎?”

謝雁寧搖了搖頭,“他本就不記得,多番提醒,又有何用?”

說完,她面色無悲無喜,獨自上了馬車。

馬車內,她緊緊閉着眼,獨自計算着離府的日子。

嫁妝已經清點好了。

如今只剩下把她在府中的東西,一點一點清理乾淨。

大約還有五六日,

五六日,就徹底解脫了。

到時候天高地遠,一個人自由自在的。

回府沒有人接,這種小事又算得上什麼呢?

何必再耿耿於懷?

回府後,謝雁寧借故喜靜,特地支走了府內所有的下人。

她叫來幾個從娘家帶來的貼身丫鬟,將清點好的嫁妝交給她們,讓她們派人運出太傅府。

而後,自己再開始一點點清理她留在府中的東西。

雖然當年她沒有一個盛大的成婚典禮,夫君也不是真心實意想求娶她,可她卻是把太傅府當成了自己的家。

三年了。

她來的時候悄無聲息,如今走得,也是那麼的悄無聲息。

第六章

顧長卿回府後,便看見一片混亂場景,微微皺了皺眉,問發生了什麼事。

這幾天,謝雁寧好像總喜歡將箱子翻出來。

如今,竟然連裝滿衣裙的箱子也翻出來了。

好在謝雁寧早就準備好說辭。

“近日酷暑難耐,我準備去行宮住一段時日。”

顧長卿平日里本就不回府,故而從來也不會約束謝雁寧的行蹤。

聞言雖覺奇怪,但還是點了點頭。

只是難得多問了一句,“一個人嗎,需要我陪你嗎?”

沉默了片刻後,謝雁寧輕輕開口。

“你……有空?”

顧長卿果真沉默了起來。

謝雁寧立馬明白了他在想什麼。

如今葉鶯鶯已經回宮了,他又能見到心上人,他自然是更想陪在葉鶯鶯身邊。

行宮路遠,一去便是兩三月,

這便意味着,他得有兩三月見不到葉鶯鶯。

再次察覺出他的沉默,謝雁寧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多少有些苦澀。

“無妨,你公務繁忙,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看着她明明受傷卻故作洒脫的模樣,顧長卿心口微微一窒,剛要低聲開口,忽然門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管家從門外快步走來。

“大人,九公主來了。”

“九公主到!”

隨着官宦的通傳聲,葉鶯鶯抬腳走進了太傅府。

可才剛踏入,就被府內的陳設震驚了。

顧長卿素來喜凈,故而府邸也一塵不染,如今卻院子里攤滿了箱子。

不僅如此,顧長卿身邊還站在一個女子。

那女子一襲黛色長裙,姿態溫婉,神色溫柔。

顧長卿沒想過會出現這種情景,素來清冷的眸中難得閃過一絲慌亂,擋在了謝雁寧身旁。

“鶯鶯?你怎麼會來?”

葉鶯鶯沒說話,眼神一直鎖定在謝雁寧身上。

“這位是?”

顧長卿難得的沉默,似乎還在斟酌要怎麼介紹。

謝雁寧滿臉平淡毫無波瀾,甚至很得體的朝葉鶯鶯行了一禮。

“拜見九公主,民女喚作謝雁寧,乃太傅大人的遠房表妹,因家中爹娘去世,悲痛欲絕,故而來到京城散心,在此借住幾日。”

一語將顧長卿點醒,他先是愧疚的看了謝雁寧一眼,而後順着她的話下坡。

“是府中表妹,鶯鶯,你之前在宮內見過的。”

聞言,葉鶯鶯點了點頭,眸間帶着笑意,“原是如此。”

話落,她又看向顧長卿,“太傅哥哥,你前陣子不是說親手給我雕刻了一個玉簪么?兄長不信,非說你這麼清冷的人不會給人雕刻玉簪,故而鶯鶯等不及了,想快點拿到,去氣氣兄長。”

聞言,顧長卿語氣中不由得帶了一絲寵溺,“既是如此,我拿給你便是。”

葉鶯鶯一副恃寵而驕的派頭,“太傅哥哥快去。”

顧長卿轉身便去了書房。

院子里瞬間只剩下謝雁寧和葉鶯鶯兩人。

葉鶯鶯雖生性驕縱,為人卻沒有擺公主的架子,反而自來熟般挽住了謝雁寧的手,“太傅哥哥是我的恩師,你既是太傅哥哥的表妹,那便也是我的親人。”

“你說你府中爹娘去世,想必日子艱難,可有需要我出手相助的?”

謝雁寧沒想到葉鶯鶯是這麼個性子,淺笑着搖了搖頭,“多謝九公主,不必。”

葉鶯鶯卻並不罷休,問題一個接一個。

“你可有成親?”

“民女已成親,不過……已準備和離。”

“和離?為什麼啊?”

謝雁寧怔了一瞬後,輕輕一笑。

“我的夫君,喜歡別的女子。”

第七章

聽見她也有相同的遭遇,葉鶯鶯頓時心生同情,忍不住安慰了起來。

“想必你也在京城中聽了我的傳聞,我也是和離回宮的,他說好只我一人,卻三妻四妾女子不斷,我也是猶豫了許久才想要解脫回京,放心,只要和離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是太傅哥哥的表妹,他位高權重,一定會幫你渡過難關的。”

是,最難的一關的簽字,他的確已經幫忙了。

謝雁寧點了點頭,接上了她的話。

“聽聞九公主和離之事,太傅大人也幫了大忙。”

葉鶯鶯臉上浮現出羞澀的表情,語氣都輕快了起來。

“是啊,太傅哥哥可是幫了大忙,是他孤身入領國,將我接回京城的,本來領國還不願放人,是他殺了進去,才逼得我夫君簽了和離書,一路上,更是對我百般照拂。”

看着她滿臉甜蜜地追憶起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謝雁寧怔了片刻,脫口問了一句不大合時宜的話。

“公主,喜歡太傅嗎?”

聽見這個問題,葉鶯鶯渾身都僵住了,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問題。

過了許久,她才紅着臉道:

“我也不知道,他是我的太傅,一開始我只把他當師父,當兄長的,小時候我便十分尊敬他,但他為人雖清冷,卻唯獨對我不同,會偷偷帶我溜出宮玩,還會給我捏糖人,我生辰之日,便在九州之內尋遍奇珍異寶討我歡心,後來我才聽丫鬟說,她們都看得出來,太傅哥哥其實偷偷喜歡我很久了,只有我看不出……”

“他那麼一個人物,居然也會偷偷心儀我,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麼喜歡上我的。”

聽着她絮絮叨叨說起這些往事,謝雁寧心裡五味雜陳的。

從葉鶯鶯嘴裡,她認識了一個和她印象里截然不同的顧長卿。

原來他不是生性冷淡,只是不喜歡她罷了;他也不是對什麼都不主動,只是她不是能喚起他動力的那個人罷了。

只可惜她陷得太深,明白得太晚,白白在他身上浪費了這麼多年。

沉浸於往事的葉鶯鶯並沒有注意到謝雁寧那意味深長的表情。

經過這一番交談,她已經把謝雁寧當成了能交心的朋友,將心底糾結了很久的問題,向這個只見過寥寥數面的人緩緩道出。

“表妹,你覺得太傅哥哥怎麼樣?”

謝雁寧聽出了葉鶯鶯話里的意思。

她抬起頭看了看那間即將搬空的房子,很是誠實地說了心底的看法。

“公主,我和他認識時間雖長,但直到最近接觸下來,我才發現我根本就不了解他。所以他這個人如何,我恐怕很難回答你。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我第一次見他這麼喜歡一個人。”

葉鶯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心中安定了不少。

很快,顧長卿便從書房取回了玉簪。

葉鶯鶯打開一看,瞬間眼睛都亮了起來,看起來像是喜歡得緊。

“好精緻,太傅哥哥,你雕刻了多久啊?”

顧長卿唇角溫柔,“三日而已。”

三日。

她受重傷,他連守着她一刻鐘都不願意。

卻甘願花三日的時間,給葉鶯鶯雕刻玉簪。

謝雁寧默默的看着,看着葉鶯鶯愛不釋手的看着玉簪,而顧長卿寵溺溫柔的看着葉鶯鶯。

葉鶯鶯將玉簪挽在髮髻上,摸了摸又覺得少了些什麼,“太傅哥哥,我還少了副耳墜配這玉簪,我難得出宮一次,你陪我去碎玉居挑挑罷。”

顧長卿從不會拒絕她的任何要求,這次也一樣。

葉鶯鶯順勢挽住謝雁寧,“表妹也一起去罷。”

顧長卿聽見這話定在了原地,滿臉都寫着不情願三個字。

看着他這副表情,謝雁寧嘴角勾起一抹笑,拒絕了她的邀請。

“九公主,我身子不適,就不打擾你們了。”

顧長卿也根本不葉鶯鶯反應的機會,讓丫鬟帶着葉鶯鶯上了馬車。

“鶯鶯,你先上車,我跟表妹說幾句話,便去陪你。”

眼看着葉鶯鶯出了府。

顧長卿才回眸看向謝雁寧,“阿寧,我……”

謝雁寧語氣淡淡的,露出一抹笑,“不用這麼緊張,我們成婚前不是約定好了,要對除了雙方高堂以外的人隱婚,直到雙方都覺得合適了再公開嗎?你現在沒有準備好,我能理解的。”

顧長卿那顆焦躁的心在她這輕柔的語氣里慢慢平復了下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語氣裡帶着一絲感激。

“阿寧,再給我一段時間,我會公開。”

謝雁寧微不可聞地嗯了兩聲。

成婚三年了都沒有公開,還要再等一段時間。

可是她已經不想再等了。

她累了。

第八章

顧長卿並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看她如此善解人意,一絲愧疚湧上心頭,他難得主動提議了一次。

“你何時去行宮,我陪你去吧。”

謝雁寧並不是真的要去行宮,而是要徹底離開太傅府。

怎麼可能真的讓他陪同。

她連忙搖了搖頭,“不必了,你公務繁忙,我不想叨擾你。”

這副冷淡的模樣,和她從前多次哀求他陪她的態度截然不同,瞬間讓顧長卿皺起了眉。

看着他神色的變化,謝雁寧也怕他瞧出什麼,便提議了一項。

“我去行宮前那日,正好是上元佳節,你陪我去逛逛如何?”

上元佳節?

顧長卿猜不透她的想法,但也不想掃她的興,點頭應了下來。

七年前的上元佳節,她對他一眼定情。

七年後的上元佳節,她和他徹底道別。

在這麼一個特殊的日子裡故地重遊,怎麼不算有始有終呢?

就當是她為浪費這七年,畫上一個完整的句號吧。

想着想着,謝雁寧臉上又浮現出一絲笑。

“長卿,這一次,你莫要失約。”

因為,這是最後一次了。

聽到她這狀似玩笑的調侃,他眸間難得露出幾分笑意,“我何時失約過?阿寧,不要污衊我。”

謝雁寧笑了笑,並沒有回答他,只是在心裡默數着。

上一次,你為了去接和離回宮的葉鶯鶯,錯過了我的生辰。

上上次,你為了陪夢魘的葉鶯鶯,讓我獨守空房。

上上上次,你為了陪她出宮遊玩,忘記了接我回府,讓我空等一日。

……

一次又一次,只要涉及到葉鶯鶯,你全部都失了約。

接下來的日子,顧長卿早出晚歸,幾乎沒有正面和謝雁寧撞上。

而這,也恰好方便謝雁寧為離開做準備。

上元佳節那日,正是謝雁寧處理好一切,準備離開那天。

她起了個大早,難得的描了描眉,塗了脂粉,想要在這最後一日,以最美好的面容,出現在顧長卿面前。

這日,顧長卿沒有失約,如他所說提前回府了。

馬車早就備好,顧長卿正好在府外等着,看着她過來。

剛要伸手將她送上馬車,忽然,貼身的小廝匆匆跑了過來,而後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大人,九公主昨日出宮遊玩感染了風寒,此刻不肯吃藥,正在念着您的名字呢?”

聽見風寒兩個字後,顧長卿伸手的動作收了回來。

謝雁寧見他遲遲不上車,走過去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正好看見他猶豫的表情。

但不過一瞬,他就做出了決定。

“阿寧,今日無法陪你逛上元佳節了,有些公務需要處理,我得進宮一趟。”

謝雁寧愣了愣,眼裡閃過一絲意外。

“晚一個時辰過去,可以嗎?”

她心中瞭然,他在撒謊,怕又是為了葉鶯鶯吧?

“恐怕不行。”

見他說得篤定,謝雁寧沒有戳穿他,只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便放他離開了。

顧長卿上了馬車,為了表達歉意,許下了一個新的承諾。

“等明年,明年我一定陪你好好逛逛。”

謝雁寧沒有應下這句許諾。

顧長卿,

沒有明年了啊。

她仰着頭看着他的馬車漸漸駛出視線後,才低聲叫來丫鬟。

“去打聽一下,太傅此刻匆匆進宮,是為了什麼?”

很快,探聽到消息的丫鬟便跑來回復。

“夫人,九公主感染風寒,太傅此刻正在她床前守着。”

他果然不是有公務在身,而是去照顧葉鶯鶯了。

想起那天傍晚顧長卿信誓旦旦的語氣,謝雁寧笑了笑。

為了她,連半個時辰的時間都不願意挪出來嗎?

顧長卿,要是你知道,這幾個時辰是我和你最後在一起的時光,你會後悔又爽了我約嗎?

沒有人回答她,她也不再關心答案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貼身丫鬟。

“我之前讓你們搬走的嫁妝,和裝有我衣裙首飾的幾個箱子,都運走了么?”

丫鬟知道這些年謝雁寧在太傅府受的委屈,如今比誰都替她開心,笑着道:“夫人,都運走了,如今整個太傅府,已經沒有一丁點您的東西了,恭喜您,終於能重獲新生了。”

第九章

好一個重獲新生。

是啊,從今天起,從不愛顧長卿起,從不要顧長卿起,

她謝雁寧,會有更加璀璨耀眼的人生。

想到這,她豁然開朗,轉身上了馬車,一個人去了上元佳節。

一個時辰後,她玩得盡興,才回到書房,洋洋洒洒的寫下了一封道別信。

最後,再翻出那封雙方都簽好字的和離書,一起放到他的書桌上。

顧長卿。

從此刻起,我們和離了,

祝賀你,

也祝賀我。

做完這一切,她上了馬車,離開了太傅府,離開了這座京城。

沒有人知道她將要去什麼地方。

但她離開得乾脆,沒有留戀,沒有回頭。

另一邊。

一直到葉鶯鶯的風寒好了七七八八,顧長卿這才從宮中離開。

他想着那日謝雁寧平靜的神色,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坐上馬車便匆匆趕回了太傅府。

可才進府,顧長卿就發現了不對勁。

府內怎麼突然這麼空?

更奇怪的是,沒了的,都是謝雁寧的東西。

怎會如此,謝雁寧的東西,怎麼一樣也沒看見?

包括她這個人!

“阿寧?”

偌大的太傅府空空蕩蕩的,他里里外外都找了一圈,沒有看見任何人影。

直到最後進了書房,他才在書桌上看到一封信。

顧長卿連忙拆開信封,入目便是謝雁寧清秀的字跡。

“顧長卿,我一個人去了上元佳節。”

“你可能不知道,七年前,我便是在這兒對你一見鍾情,當年你為了忘記葉鶯鶯,便在京城內隨便挑了一個適齡女子成婚,卻沒想到,這個女子,其實早就心儀你多年。”

“七年里,四年單相思,三年夫妻,我無時無刻都想走進你的心裡,也為之付出了很多。可世事豈能皆如我願?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哪怕再過一個三年、七年或是七年,你不喜歡我這件事,我怎麼也無法改變。”

“所以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裡,我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就是放下這份執念,也成全你對葉鶯鶯的一片痴心。所以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只想告訴你,不,應該是通知你一件事。”

“顧長卿,我們和離了。”

“一月前,我簽好字,你也簽好字了,所以從今天起,我們都自由了,我走了,不要找我,祝你和葉鶯鶯有情人終成眷屬,也願我謝雁寧,往後人生,恣意張揚。”

一字一句,如同春日驚雷般在顧長卿耳邊炸響。

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瞳孔睜到極致,嘴唇止不住輕顫了起來。

什麼叫她簽好字,他也簽好字,他們已經和離了?

他什麼時候簽的字?!

手上的信封掉落在地,帶着書桌上另一封信件也飄落在地。

那觸目驚心的《和離書》三字倒印在他眼中。

他飛快撿起,一眼就看了左側謝雁寧的簽名。

而不遠處之外的右側,竟也簽著一個名字。

他無比熟悉這份筆跡。

因為是他親筆寫下的,龍飛鳳舞的三個字,

顧長卿!

第十章

一瞬間,許多曾被顧長卿忽視的細節都湧上了腦海。

那日,謝雁寧說要臨摹他的字跡,可帶來的宣紙,卻是空白的。

這一個月里他每次回來發現家裡少的那些東西,全部都屬於她。

再聯想到時刻拿出來曬的箱子,顧長卿幾乎可以確認,這一切都是她蓄意為之的。

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撒了一個彌天大謊,悄無聲息地讓他簽下了和離書,然後孤身離開了。

理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後,憤怒與慌張一齊湧上了顧長卿的心頭。

好在謝雁寧走了,她的貼身丫鬟卻沒跟着一起走。

他連忙派人將謝雁寧的貼身丫鬟帶來,將這份和離書拍到了她面前。

“謝雁寧去哪兒了?!”

丫鬟卻只是搖頭,“恕奴婢無可奉告。”

“大人,成婚三年,夫人被您傷透了心,如今她主動和離離開,也是全了您的心愿,您便也成全她一次吧。”

成全?

她是他的妻子。

她居然要他成全。

素日里清冷自持的一個人,如今卻是氣得青筋都跳了起來,他做不出嚴刑拷打的這種方式來。

他是真的聯繫不到她,便苦口婆心遊說起來,試圖以情打動丫鬟。

可任他磨破了嘴皮子,丫鬟也只有一句無可奉告。

顧長卿實在沒有辦法,只能退而求其次,寫了一封信要他代為轉發給謝雁寧。

三日後,丫鬟告知,信已經送到了,謝雁寧已經看到了,但沒有回復。

和離後為了和他徹底斷聯,居然能做到這個份上嗎?

顧長卿突然生出一種第一次認識謝雁寧的錯覺。

從京城離開後,謝雁寧一路南下,去了江南。

一天里,由北到南,氣溫逐漸升高,空氣也潮濕起來。

她提着行李包裹,來到了一座全然陌生的地方。

不同於京城的快節奏生活,小城裡的一切都慢了下來,她把行李寄存到客棧後,開啟了漫無目的的漫遊之旅。

要了一碗蟹粉小籠包,她坐在嘈雜的街頭喝着冷飲,身心都放鬆了下來。

忽然鴿子飛了過來,送了一封信。

這是她的專屬信鴿,沒有告訴任何人,只告訴了丫鬟。

她走了,卻無法將丫鬟帶走,所以特地給了信鴿,讓她同她聯繫。

顧長卿會生氣,謝雁寧是預料到了的。

但他還會寫信,這着實讓她吃了一驚。

她拆開信一σwzλ看,洋洋洒洒一大篇,足足有八千字。

和離而已,居然寫了八千字,有必要嗎?不會都是控訴她的吧。

可成功逃離圍城謝雁寧心情正好,不想看這些煞風景的東西。

抱着這個想法,她直接撕了信,吃起了蟹粉小籠包。

吃完後,她一個人在街頭吃吃逛逛,積鬱在心頭的那些複雜情緒都化成了食慾全消解掉了。

等夜裡回到客棧後,她才喚來信鴿,回了一封信過去。

顧長卿收到信封后,那顆被吊起來的心終於鬆懈了幾分。

他帶着滿心期望點開,卻直接愣住了。

“太長,不看。

已離,勿擾。”

第十一章

簡簡單單兩行字,在他剛平復下來的心湖中又掀起滔天巨浪。

他拿起筆,又寫了一長段話想要寄過去。

但一想起那句太長,他只能泄憤般地揉碎了紙。

直至最後耐心終於耗盡,他才坐在長椅上,閉上了疲憊的雙眼。

混亂的腦海里又開始那封信里的一字一句。

在謝雁寧出走的第三十六個時辰,顧長卿終於找到了自己被和離的原因。

原來她知道自己和葉鶯鶯之間的事情了么?

這個念頭甫一出現,顧長卿的心跳就漏了幾拍。

一股前所未有的慌亂襲上心間。

他抱着頭拚命回憶着,試圖找出究竟是哪兒出了錯漏。

往事一件件湧現,最後停在了她撒謊說要曬箱子那天。

在他去書房拿玉簪時候,葉鶯鶯和謝雁寧似乎獨處過一段時間。

想起那天發生了什麼後,顧長卿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無比,徹夜難眠。

一整晚,他的腦海里都在回放着這些年發生的事情。

如果說前十幾年裡,他是在追逐着葉鶯鶯,那麼她成婚後這三年里,他就是在學會放下她。

從她嫁人那一刻起,他就決定以後只把她當成妹妹,徒弟看待。

而對謝雁寧,顧長卿娶了她,從一開始便是愧疚的。

他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份愧疚,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冷淡她,遠離他。

可人的心,並不是鐵做的。

婚後三年,謝雁寧對他的好,一點一滴,他全都放在了心裡。

在日復一日的生活里,他學着慢慢放下那份執念。

只是放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多年習慣使然,他的目光總會無意識地定格在她的身上,情緒也會不受控地因她波動。

尤其是在得知她和離後,他迫切地希望她能脫離苦海,重新開始新的人生,所以才如此盡心儘力幫助她。

到底是曾真心愛過的人,就算清楚知道沒有在一起的可能,也會希望她餘生順遂。

可這一切都只是顧長卿心裡的想法,他從沒和任何人說起過。

都說暗戀是一個人的心事,他以為自己隱瞞得很好,卻忘了謝雁寧也暗戀着他,所以輕易地就能窺破他的想法。

他卻是在失去之後,才明白自己早就露餡了。

而真相大白時,他的憤怒也並不單單是因為被騙着和了離。

他氣她問都不問就給他判了刑,氣她不告而別走得如此絕然,氣她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

他也氣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異常,氣自己為什麼總是習慣性地忽視她,氣自己沒有擔負起夫君的指責。

更氣自己沒有早些看清謝雁寧在他心中的位置。

三年一千多個日夜的朝夕相處,他早已習慣她陪在他身邊的生活。

哪怕葉鶯鶯和離了,他也從沒動過要和離的念頭。

因為從拜堂那天起,他就認定了一件事。

要和謝雁寧攜手走完這一生。

第十二章

謝雁寧離開的第三日,顧長卿想盡辦法還是聯繫不到她。

時間不停流逝着,他心中的恐慌日漸濃重。

這幾天葉鶯鶯找了他很多次,他全部都推掉了。

所以等她找上門看到他憔悴不堪的模樣時,嚇了一大跳,眼裡滿是擔憂。

“太傅哥哥,出什麼事了?”

事到如今,再看見到葉鶯鶯出現在眼前,顧長卿心中的情緒非常複雜。

他已經把對她的愛意轉換成了親情,只是一直沒找到機會說出口。

可在謝雁寧因為誤解了他們的關係而出走後,他不能再拖延下去,必須找機會把一切都解釋清楚。

“鶯鶯,我最近一直在聯繫阿寧。”

“你表妹?雁寧姐姐她怎麼了?”

雖然上次只是一面之緣,可葉鶯鶯卻十分喜歡謝雁寧。

看着葉鶯鶯臉上浮現出的緊張,顧長卿愈發羞愧。

“她消失了,我找不到她。”

“啊?為什麼會突然消失?是因為和離的事情嗎?和她夫君有關係嗎?”

“是因為和離的事情,和她夫君也有關係,更準確來說,是和我有關係。”

葉鶯鶯愈發不解。

看着她滿臉的疑惑,顧長卿鼓起勇氣坦白了。

“我就是阿寧的夫君,我和她三年前成婚了,這些年一直瞞着你,對不起,鶯鶯。”

這個消息像一記重鎚砸在了葉鶯鶯心上,她瞬間僵化在原地。

原來那些曾引起她注意的奇怪的第六感,原來都不是錯覺。

她恍然大悟,卻還是無法接受這個現實,失聲質問。

“為什麼要瞞着?這對雁寧姐姐公平嗎?”

顧長卿啞口無言,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心中那些複雜的情緒。

這沉默卻讓葉鶯鶯的情緒愈發激動起來。

她回想起上一次和謝雁寧交談的內容,滿心都是愧疚和懊悔。

如果早知道雁寧姐姐的夫君就是顧長卿,她一定會把那些不該有的心思全部掐滅,更不會在她面前提起這些。

一想起自己成了加速他們婚姻關係破裂的加速劑,儘管是無意的,葉鶯鶯還是覺得萬分痛苦。

“你該說對不起的不是我,而是雁寧姐姐!”

“我知道,可是她和離後就消失了,我根本找不到她。”

一聽到這,葉鶯鶯就知道謝雁寧是徹底死心了,心裡越發難受。

沒有人比她更能理解雁寧姐姐的感受。

“太傅哥哥,人不可能消失得無影無蹤,要是你沒有任何辦法聯繫到雁寧姐姐,那隻能證明你從沒有把她放在心上過!”

一句話戳開血淋淋的真相,讓顧長卿心口生出綿密痛楚。

他頹喪地垂下頭,鼻腔內酸澀難耐。

“這三年是我對不起她,無視了她的付出,忽略了她的感受……”

話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已趨近哽咽。

葉鶯鶯也終至無言。

她默默轉過身,邁着沉重的步伐離開了。

看着她離開的背影,顧長卿心中的悲痛和悔意愈盛。

事情鬧到今天這個地步,全都是他的錯,卻把兩個無辜的人都攪了進來。

他深感無顏,追悔莫及。

第十三章

謝雁寧離開的第七天,顧長卿已快被逼到了絕境。

身後就是萬丈深淵退無可退的情況下,他反而清醒了過來。

他連忙進宮,請求聖上頒布一條新規。

從今日起,夫妻雙方和離不僅要簽字,還要度過一段時間的冷靜期,再帶着和離書一起去家族祠堂,決定是否真的分開。

而這,也包括前面幾個月和離的夫妻。

得到這一紙聖旨後,頹廢了很久的顧長卿重新振作了起來。

他第一時間找到了丫鬟。

“你再寄一封信過去,告訴她近日頒布的聖旨,我已同意和離,但她也必須再回來和我度過一段冷靜期。”

交代完後,顧長卿才回了書房。

緊繃了許久的身體終於放鬆了些許,腦海里還在計划著後續事宜。

其實他根本就沒有打算和離,之所以這麼和丫鬟說,也不過是想先見謝雁寧一面。

只要她回了京城,他就有機會和她解釋。

她喜歡了他七年,只要把誤會都說清楚,那應該還會有重來的機會吧。

丫鬟的信封發過來時,謝雁寧正在逗鳥。

這一個多星期里,她遊歷了兩三個城市,已經把和離這檔子煩心事完全忘在腦後了。

看見顧長卿同意和離後,她心裡突然升起一絲疑惑。

這幾天一直騷擾她,這麼快就同意了?

不會是又想了什麼把戲想騙她吧?

得知聖上新頒布的聖旨後,她無言以對蒼天。

她只是想和離罷了,為什麼這麼難啊!

看來後續的行走江湖的只能暫時擱置了。

她長嘆了一口氣,回到客棧,開始收拾東西。

十日後,她乘着馬車又回到了京城。

許鳶已經在城門口等待許久,在人群中一看到,發出了驚呼。

“阿寧,你怎麼晒黑了這麼多?”

“因為我很開懷啊,吃得多,出去得也多。”

看見她能笑着說出這種話,一直擔心她的許鳶放下了心,拉着她就回了家。

一路上,謝雁寧說起江湖的見聞,聽得許鳶欣羨不已的同時,她也有些擔心和離的進程,便問了一句。

“顧長卿是真的同意和離了嗎?”

這一點,謝雁寧其實也不確定。

但她這趟回來,是下了決心要徹底解決這件事情的,很是堅決地點了點頭。

“他同不同意都不要緊,反正字都簽了,別擔心。”

“是啊,這也是我回來的原因。能早點解決最好,免得夜長夢多。”

第十四章

從丫鬟那得知謝雁寧返京的消息後,顧長卿當即就要約她見面,又被無情拒絕了。

他心裡有些失望,但又沒什麼辦法,只能靜候着,等她來找他。

期間,他把和離書仔仔細細看了無數遍,又買了很多東西。

他抱着一絲謝雁寧會原諒他的期待,試圖復原她的所有東西,想要讓一切都重回正規。

時間一天天過去,他終於收到了謝雁寧的信。

謝雁寧約他見面。

可地點卻是在家族祠堂。

顧長卿滿心的期待瞬間撲空。

但他還是赴約了,什麼也沒帶。

謝雁寧看着他兩手空空地過來,瞬間就明白同意和離不過是他編造的一個謊言。

但她早有預料,所以也沒有那麼生氣,只是語氣裡帶着不耐煩。

“同意和離,又什麼都不帶,這就是你的誠意嗎?”

大半個月不見,一開口就是和離,顧長卿眼裡閃過一絲黯然。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試圖找出一些難過悲傷的情緒,這樣他才有信心能留住她。

可她的臉色平靜地如一潭湖水,神采奕奕,氣色比和離前要好上無數倍。

原來這段時間裡,只有他一個人難過嗎?

顧長卿只覺得心頭堵了塊重石般,快要喘不過氣了。

“我們可以聊聊嗎?阿寧。”

“可以,辦完和離後,你想聊什麼我都奉陪。”

一句話,直接將顧長卿那點微乎其微的奢望徹底澆滅。

他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喉音變得無比沙啞。

“我沒有帶和離書來,你陪我回去取,好不好?”

謝雁寧想都沒想直接拒絕了。

“你自己去,我在這等你。”

見她不肯,顧長卿只能另找借口。

“家裡很多東西都是你存放的,我不知道在哪,可能要找很久。”

這一句說的倒是實話。

但謝雁寧總覺得他還留有後手,差人告知許鳶息後,才答應跟他回去。

再坐上馬車,兩個人各懷心思。

顧長卿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上次兩個人言笑晏晏準備去上元佳節的場景。

如果早知道那是和離前最後一次見面,他絕對不會擅自離開的。

他會陪着她一起回顧七年青春,然後告訴她他真實的想法,把她留在身邊的。

可世界上沒有後悔葯,他只能吞下自作孽的苦果。

馬車廂里沉默了一會兒,顧長卿試着找了個話題。

“這些天,你去哪了?”

謝雁寧一直看着窗外,聲音依然冷淡。

“都和離了,和你無關吧。”

簡簡單單兩句話又深深刺痛了顧長卿的心,他抿了抿唇,滿眼失落。

“我們只是結束了和離冷靜期,還沒有正式和離,如果三十天內沒有去家族祠堂完成相關程序的話,和離申請就會作廢的,阿寧。”

這幾天,謝雁寧一直在研究聖上頒布的新規,幾乎要吃透了。

她也猜到了顧長卿會拿這條規定威脅她,所以根本沒有跳進他的邏輯里,直接換了個話題。

“不勞太傅大人告訴我,我只是好奇,太傅大人一直糾纏,是對我帶走嫁妝不滿嗎?如果不滿,我嫁妝也可以還回來。”

第十五章

聞言,顧長卿目光沉沉地看向她。

“沒有不滿,如果你一定要和離,府內所有東西都可以給你。我也沒有打算威脅你,我只是有很多問題還沒弄明白,不甘心罷了。”

從顧長卿嘴裡聽見不甘心這三個字,謝雁寧臉上閃過一絲詫異。

“有什麼不甘心的?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和離了不甘心?還是我搶先提出和離不甘心?”

“都不是,阿寧。”

看着她臉上的疑惑神色,顧長卿苦笑了兩聲,低沉的聲音裡帶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喟嘆意味。

“不甘心被你誤會,不甘心你一點機會也不給我,不甘心和你就此劃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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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輪到謝雁寧沉默了。

她不太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不是心儀葉鶯鶯很多年嗎?和離後不是應該直接去表白心意嗎?

為什麼要拉着她在這兒說些有的沒的?語氣還這麼曖昧?

這沉默給了顧長卿袒露心意的機會。

“阿寧,我看完那封信後,已經知道你為什麼要離開了,你是覺得我還喜歡鶯鶯,是嗎?”

“難道不是嗎?”

一句反問,又在顧長卿心頭添上了幾分愧疚。

他強壓住那股涌動的酸澀感,聲音輕輕的,卻帶着十二分誠懇和歉意。

“對不起,有些話我早該和你說清楚的,卻一直拖延着,才讓你誤解了這麼久,難過了這麼久,都是我的錯,對不起,阿寧。”

在謝雁寧聽來,他這句道歉沒頭沒尾的,很是奇怪。

但她並不想深究這句話。

她心中只有趕緊結束這一切徹底獲得自由這件事,沒有耐心聽他這些遲來的懺悔。

“你確實對不起我,所以要是你想補償我,那不如趕緊答應和離,只要徹底和離,你犯的錯我都能原諒你。”

那些準備了許久的心裡話被這一句噎在了喉嚨里。

顧長卿眼底的傷懷之色愈發濃烈。

“可我不想和離,阿寧,我是在挽留你,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謝雁寧怔住了,皺着眉看了過去,還揉了揉眼睛,有些疑心眼前這個人是不是真的顧長卿,還有些疑心他這話背後會不會又有什麼陷阱。

“你為情所傷三年了都沒有走出來,我一意孤行示好三年你都不為所動,那隻能說明我和你這段婚姻本來就是一個草率而錯誤的決定,我之所以要和離,也不過是為了糾正這個錯誤。現在葉鶯鶯和離了又對你有意思,你不是應該支持我的舉動,勇敢去追尋真愛嗎?為什麼一定要和我在和離這件事上糾纏不休呢?”

“因為從鶯鶯成婚那天起,我就決定只把她當妹妹看待;因為在我的視角里,我們的婚姻不是一個錯誤,也並不草率,我是真心實意想和你共度一生的。”

認識顧長卿這麼多年,謝雁寧還是第一次從他嘴裡聽到這麼鄭重其事、近乎於告白的話。

但她已經從那個長達七年的不切實際的幻夢裡清醒過來了,不會再被這三言兩語打動。

她合上眼,避開他那道灼熱的視線,語氣冷靜而犀利。

“你說這話,你自己信嗎?”

第十六章

謝雁寧不信他。

這對顧長卿而言,是一種莫大的打擊。

但他也知道,是他親手把她對他的信任消磨乾淨了,他只能怨自己。

而這個結果,他也曾在心中預演過無數次,尚在他能接受的範圍之內。

他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反倒愈發堅定。

“我會證明我說的都是真的,阿寧,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馬車已經停在太傅府,謝雁寧下了車,聲音裡帶着一絲聽厭了的敷衍。

“同我和離,你想怎麼證明就怎麼證明。”

說完,她也不管他什麼反應,直接進了府。

話題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和離上,顧長卿徹底明白她是打定主意要離。

他的雙手死死攥成拳,臂上青筋暴起,卻無法宣洩心中的痛苦,只能跟在她的身後。

謝雁寧低着頭走進去,卻在看清府內布局後,直接愣在了原地。

她搬走的所有屬於自己的東西,這兒的所有擺件陳設都一比一複製了。

看着這宛如時空錯亂的場景,謝雁寧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你為什麼要太傅府弄成這樣?又是從哪兒買來的這些同款的?”

顧長卿跟着她環顧了一圈,語氣里滿是懷念。

“阿寧,我從沒想過你會離開,還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如果不把太傅府弄成這個樣子,我會覺得我沒有家了。至於這些東西,其實也不難找,只是要多花費些心思罷了。”

如果不是過去的那些記憶太深刻,謝雁寧興許還真會生出一些拋棄他的愧疚感。

現在的她已經懶得再和他演這出深情戲碼,

“不必如此,我已經不在意了,這兒也不是我家了。”

重逢之後,謝雁寧說的每一句話都直往顧長卿心窩子里戳。

他也終於意識到,原來她並不是天生溫婉乖順,反而是個說話句句帶刺的性格。

她把真實的自我偽裝了起來,不過是為了能走進他的世界裡,為了維持這段姻緣。

那麼在這三年里,她忍受的忽視和冷落,她藏起來的委屈和痛苦,怕是要比他設想的還要多上百倍。

她違背本性遷就他,忍讓着這段讓她處處都不順良心的姻緣。

而他卻把她所有的付出都當場了理所當然,不僅從未體諒過,反倒在她傷口上撒鹽,讓她徹底對這段感情失去信心。

這一刻,真相猶如一把尖刀直直插入了顧長卿心上。

他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跟着心跳一起抽痛起來,似是要將他撕成碎片。

他沒有辦法阻止、抵抗這股劇痛,只能任由它們在身體中肆虐着。

因為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第十七章

只花了片刻,謝雁寧就翻出了和離書。

她拿着和離書走出來,看見顧長卿癱倒在門口後,不禁眯起了眼睛。

他這又是在演哪一出?

不會是打算裝病拖延和離日期吧?

走到他身前後,謝雁寧心中十分警覺,語氣裡帶着懷疑。

“身體不舒服?”

這句話並不是關心,而是質疑。

顧長卿自然能分辨出來。

他搖了搖頭,撐着門站起來,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沒事,走吧。”

看見他推開了門,謝雁寧這才慢慢放下戒備,跟了上去。

回家族祠堂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謝雁寧不停看着時辰,為了趕時間,一下馬車甚至主動拉起他的手,急匆匆地走了進去。

顧長卿記得成婚那天,大概是怕他反悔,她那天也是這麼急不可耐。

那時他的心情算不上好,但在看見她着急的樣子後,他忍不住笑出聲,對成婚的恐懼也減輕了幾分。

誰能想到三年後,他們再次踏入這個地方,會是為了和離呢?

看着四周成群結隊準備和離的夫妻,他突然覺得和離好像也算不得什麼。

既然謝雁寧說他們的婚姻是錯誤的,那就結束吧。

只有讓錯誤在這裡停止,他才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他不會為了姻緣束縛住她的自由,離了,那他就換一種身份回到她身邊。

這一次,輪到他從零開始向她證明他的心意。

雖然不知道她會不會像他那樣,給他一次機會,但顧長卿心中不再迷茫。

他願意用七年乃至餘生去追逐她。

不為其他,只為他成婚時許下的諾言。

他認定要和她攜手一生,就絕不悔改。

辦好所有後,謝雁寧走出家族祠堂,如釋重負,再看顧長卿都覺得順眼了幾分。

她活動了一下手腕,語氣輕快極了。

“好了,謝謝你這幾年的關照,咱們兩清了,拜拜!”

說完,她提步就要走,卻被他扣住了手腕。

“誰說兩清了?”

謝雁寧看了看手裡的和離書,又看了看他的臉色,對他此刻底氣十足的神情深表懷疑。

“家族祠堂都判定我們和離了,這還沒有兩清?”

“是,我們已經不是夫妻了。但我們曾經是朋友的關係並不會改變。”

“那我就要提醒你,我們的關係算不上親密,也沒有什麼值得深交下去的感情。”

顧長卿並沒有否認這一點。

“不錯,我那時候對你確實不熱絡,誰讓你總是纏着我不放呢?給我做衣裳,刻玉佩,那些都是你偷偷放進我馬車的,是么?”

謝雁寧還是第一次聽他主動說她心儀他的那些舊事,還是在和離後這麼尷尬的節點上,神情變得不自然起來。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現在提這茬有意思嗎?”

“是沒什麼意思,那我們說點最近的事吧。”

最近的事?什麼事?

謝雁寧不知道他葫蘆里賣得什麼葯,正想問個明白,顧長卿淡然地開口。

“你不是說等和離後,前塵往事一筆勾銷,我想和你聊什麼你都奉陪嗎?”

第十八章

謝雁寧含笑的嘴角輕顫了幾下。

她好像的確說過這話。

但天地明鑒,她只是為了逼他早點和離罷了,絕沒有想和他深聊的想法。

誰會想在和離後和前夫尬聊啊!

不都是拉着好姐妹喝酒慶祝新生嗎!

雖說她一向言而有信,但在這個美好的時刻,她不想影響自己的心情,便找了個理由。

“我是說過這話,但我沒說現在就要聊吧?下次吧,等我有空再說。”

顧長卿沒有鬆手。

“經過上一次你拿白紙騙我簽字,然後一聲不吭消失的事情,我很難再相信你說的話。要是今天離開後又跑了,那我該去哪兒找你兌現承諾?”

許是有太傅身份的加持,看着他義正言辭控訴的模樣,謝雁寧莫名生出一絲心虛的感覺。

顧長卿敏銳地窺見了她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繼續施展懷柔戰術。

“你要和離,我雖然不情願,但還是答應了你,中途拖延了一點時間,但結果還是如了你的心意。我這麼尊重你的意願,也沒有追究你之前騙我的事情,只是想和你敞開心扉聊聊,你都不願意給我這個機會嗎?三年夫妻,你真要這麼絕情嗎?”

和離後,謝雁寧有些得意忘形,把之前堅決貫徹的心狠態度都忘了個乾淨。

而顧長卿在她面前這麼低聲下氣的場面,她也是第一次遇到,不免心軟了幾分。

“那好吧,你可以給我寄信,我會認真看的。”

顧長卿怕她反應過來,連忙說:“那你也要答應我,不許一言不合的消失,也不許不理我,要信守承諾。”

謝雁寧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語氣又不耐煩了起來。

“你只要恪守本分,不做出任何逾越底線的事情,我保證不刪你!”

有了這句保證,顧長卿才徹底放下心。

他拉開馬車簾,很是恭敬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謝雁寧直接假裝沒看見要去路邊。

她剛轉過身,身後就傳來一陣幽怨的長嘆。

“和離了,馬車都都不搭了么?真是絕情啊。”

謝雁寧聽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直接加快速度離開。

回到許鳶府內,一推開門,兩聲禮炮把她嚇得一激靈。

她看着滿屋的鮮花,眼眶一熱。

許鳶怕她哭,連忙把人抱進懷裡,輕聲哄着。

“大喜的日子哭什麼呀,趕緊把眼淚給我咽回去!咱們姐妹今天要一醉方休,紀念這幸福的一天!”

謝雁寧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在這一刻才真正得到了釋放。

她把眼淚蹭到許鳶衣服上,重重點了幾下頭。

“什麼一醉方休,你又喝不過我!”

“喲喲喲,成婚三年滴酒未沾的人還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詞!今天就讓你看看,到底誰喝不過誰!”

“來!今天我非得讓你明白明白,什麼叫寶刀未老!”

第十九章

宿醉後,謝雁寧一覺睡到了下午。

許鳶已經出府了,簡單用了午膳後,她有些百無聊賴,便獨自出了門,打算把前幾天定好的計劃做完幾項。

她買了些首飾,去了趟太傅府,去見貼身丫鬟。

這兩個月里,身丫鬟為她和離的事情費了很多心思,還做中間人傳了很多話,估計還經常勸告顧長卿,她才能順利和離。

得知兩個人已經徹底和離,丫鬟也很替她開心。

兩人隨便聊了幾句,謝雁寧便起身告辭了。

丫鬟送她出府,卻被突然出現的顧長卿嚇了一跳,捂着心臟拍個不停。

“大人,您躲在這幹什麼?”

顧長卿的眼神越過他,直勾勾地看向了身後的謝雁寧。

丫鬟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讓開身位,把謝雁寧請出去。

謝雁寧也被他嚇了一跳。

她來之前是特意問過丫鬟,知道他今天去上朝才過來的,就是為了避開他。

誰承想他不知道從哪收到了小道消息又跑了過來。

她接下來還有兩場酒局,不想在這和他拉拉扯扯,便乾脆利落地要他讓開。

顧長卿往一旁走了兩步讓開,她一刻也沒有猶豫直接出了府。

一出門,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暴雨,街道上水深都到了膝蓋。

看着空無一人的街道,謝雁寧都呆住了。

她今日是走過來的,沒有帶馬車。

而雨越下越大,似乎沒有停下來的趨勢,一個人走回去必然是不行的。

“需要幫忙嗎?”

謝雁寧一回頭,就看見顧長卿靠在不遠處的客棧,滿眼關切地看過來。

她只當沒聽見,沒有接這句話。

顧長卿也不覺得尷尬,自顧自繼續說了下去。

“上一次下這麼大的雨,還是一年前吧,那天我們都在府內,你說要親自下廚……”

他的聲音混合著淅淅瀝瀝的雨聲不停,娓娓道來一些埋藏在時光中的舊事。

無處可去的謝雁寧只能被迫聽着他追憶往昔。

聽着聽着,她的腦海里就會浮現出一些畫面,原本平靜的心緒也開始有所起伏。

從雨說到第一次親吻,從上元佳節說到成婚後,顧長卿似已沉浸其中,語氣中的懷緬意味愈濃。

從他嘴裡說出來的回憶都是美好而有趣的,可在謝雁寧聽來,只剩下人走茶涼的荒蕪感。

她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了他的話。

“既然這麼閑,把你馬車弄來吧。”

目的達成,顧長卿連忙把人請上了車。

以免再被打擾,一上馬車,謝雁寧就閉目養神假寐了起來。

顧長卿沒有再說話。

只要看見她坐在身邊,他的心就慢慢安定了下來。

到達目的地之後,謝雁寧便掏出幾枚銅板遞過去。

“辛苦,不用找了。”

顧長卿也沒有推脫,笑眯眯地接了過去。

“很樂意為您ˢᵂᶻᴸ服務,之後有出行需求可以聯繫我。”

謝雁寧懶得和他多費口舌,推開車門就要走,卻被他叫住了。

“鶯鶯想見見你,可以嗎?”

聽見這個名字,謝雁寧心裡咯噔了一下。

第二十章

但很快她就反應過來,從頭到尾,葉鶯鶯其實並沒有做錯什麼。

面對葉鶯鶯,她的情緒向來是複雜的。

和離前,她們算得上是情敵,但她也明白她們之間不是對立的,問題的根源都在顧長卿身上。

那時候的她對葉鶯鶯是歆羨中摻雜着一絲絲嫉妒,和求而不得的無力感,不想和她走得太近,也不想和她起任何衝突。

而在和離後,她們不過是見過幾面的泛泛之交,按理來說她應該禮貌拒絕的,畢竟她們之間唯一算得上的一點牽扯也被斬斷了。

但不知道為什麼,謝雁寧莫明地想要赴約,想聽聽她到底想聊些什麼。

在好奇心驅使下,她答應了,約好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在酒館見到葉鶯鶯後,謝雁寧心底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一個月不見,她好像憔悴了一些,精神氣色都大不如前。

對於她的變化,謝雁寧有些意外,但還是很得體地同她打了招呼,行了禮。

兩個人相對而坐,本就不太熟的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最後還是葉鶯鶯率先開口打破了這沉默的氛圍。

“雁寧姐姐,今天約你出來,其實是想和你道歉,對不起。”

面對她這真誠的歉意,謝雁寧臉上閃過一絲詫異,連忙起身。

“九公主,莫要折煞民女,我們之間又沒有發生過什麼,你不用道歉的。”

聽見她這麼大度一點也不計較,葉鶯鶯眼底的愧疚神色越發濃烈。

“那天我不知道你和太傅哥哥成婚了,說了很多胡話傷了你的心,對不起。”

原來是為了這點小事。

謝雁寧心中掀起些微波瀾,看向她的眼神帶上了些憐愛。

“是我先瞞着你的,你只是說了心裡話而已,我不會放在心上的。況且那時候我已經決定要和離了,你的那些話反而讓我更堅定了信心,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不然說不定我還沒辦法這麼快走出來呢。”

葉鶯鶯知道這些話在安慰自己,但她始終跨不過心裡那道坎,眼底淚光閃動。

“事情走到現在這個地步,我和太傅哥哥都有責任,是我們對不起你。”

見她執意要把責任往身上攬,謝雁寧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陷進內疚情緒中的葉鶯鶯的情緒漸漸激動起來。

“雁寧姐姐,其實我還想告訴你,我和太傅哥哥已經說開了,以後我和他只是兄妹關係,你能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

這猝然調轉的話題讓謝雁寧直接愣住了。

他們兩個人不應該是兩情相悅,和離當天就原地在一起的感情嗎?

怎麼一個個的,都開始勸起她複合來了?

這個疑惑在謝雁寧心頭縈繞了很久,這次她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我和他已經和離了,你們為什麼沒在一起啊?”

第二十一章

葉鶯鶯的嗓音已然被濃重的哽咽所浸透。

“其實,太傅哥哥傾心於我的這樁心事,我早有察覺。可於我而言,他始終是兄長般的角色,故而我一直佯裝懵懂,未曾點破。後來,我奉旨與鄰國太子聯姻,未及數月,他便風流成性,處處留情,終被我撞破。那段時日,我幾近崩潰,是太傅哥哥將我從那片無邊的黑暗中打撈出來。那時我尚不知他已成婚,誤以為那份情愫依舊未改,心防便在他日復一日的陪伴中,悄然瓦解了。”

“然而,漸漸地,我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待我的那份好,與往昔截然不同了。從前,他望向我時,眸中跳動的是屬於男女間的悸動與心動;可待我回歸故土,與太子和離之後,他雖依舊熱忱地襄助於我,我卻總覺得,他視我,已如視手足,再無半分逾矩。”

“那日我們促膝長談,我之所以最後要徵詢你對太傅哥哥的看法,無非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罷了。我已辨不清他對我究竟是何種情愫,可聽完你的剖白,我竟以為先前的直覺皆是謬誤,這才萌生了與他攜手的念頭。”

“待到你和離後杳無音信,我尋至他府上,才驚悉了全部真相。那一刻,我的心中被無邊的愧疚填滿。畢竟,我自己的姻緣亦是因旁人插足而分崩離析,我怎能接受自己,竟成了破壞太傅哥哥家庭的那個人?無論他作何想,我與他的故事,從那一刻起,便只能止步於友情的界碑前了。”

“後來,再見太傅哥哥如瘋魔般四處尋你,我從他那焦灼的眼底,重新尋回了當年他望向我時,那份一模一樣的炙熱。那一刻我才徹悟,原來我的第六感從未出錯,他確實已不再喜歡我了。他有了新的歸宿,正緩緩走出過往的陰霾,開啟嶄新的人生軌跡。一切本該向著光明的方向前行,卻因我這不速之客,一個突兀的變數,徹底扭轉了故事的走向。雁寧姐姐,你告訴我,我怎能不為此愧疚難安?”

話音落定,謝雁寧的心湖彷彿被投下了一塊巍峨的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未曾料到,從葉鶯鶯的視角窺探,竟會是這樣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心頭雖有萬般驚濤駭浪,但她並未將這些全然當作事實。

畢竟,情愛一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倘若顧長卿真的心悅於她,她豈會絲毫都未曾察覺?

因此,面對葉鶯鶯聲淚俱下的勸慰與剖白,她靜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

“無論他對你的情愫,究竟是愛情,抑或是親情、友情,在我看來,那份深厚,都遠勝於對我這個髮妻。我之所以決意與他分道揚鑣,也並非全然因為你的出現,更是過往歲月里,那些大小不一的瑣事累積,讓我看清了這段婚姻的內核,才最終徹底心死。”

望着她平靜地吐露着殘酷的真相,葉鶯鶯亦感同身受,心中百感交集。

那些還未來得及傾瀉而出的勸慰,最終消弭於唇齒之間。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交匯,謝雁寧凝視着她泛紅的眼眶,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

“公主,此事歸根結底,是我與顧長卿之間的私事,你本是無辜的,不該被捲入這灘渾水。如今,我與他和離已是既定事實,我這個局中人都已釋然,準備前行,你這個局外人,又何必再如此糾結?放下一切,去過好屬於你的人生吧。你與我,都還來得及,重新來過。”

這場談話雖已落幕,但葉鶯鶯心頭的波瀾,卻久久未能平息。

她獨自在椅上靜坐了許久,才終於讀懂了謝雁寧話語里的深意。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剎那間,那些盤踞在她心頭的濃雲黑霧,盡數散去。

她起身,款步走向隔壁的包廂,輕輕推開了那扇門。

房內靜謐無聲,她望着那個靠在椅背上、沉默如雕塑的顧長卿,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輕喚了一聲。

“太傅哥哥,你……還好嗎?”

第二十二章

方才那兩個女人的所有對話,一字不漏,清晰地鑽入了顧長卿的耳中。

他並不好,但在葉鶯鶯面前,他收斂起了所有外露的情緒,故作鎮定。

“我沒事。”

聲音里那絲輕微的顫動,葉鶯鶯幾乎是瞬間就捕捉到了。

她垂下眼帘,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思忖了良久,才組織出幾句安慰的話語。

“雁寧姐姐的心情,我能夠體會。雖然不清楚你們這三年共同生活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想來,那段時光一定讓她過得極不快樂,所以她才會選擇結束這一切,重新開始。太傅哥哥,既然她已經放下了過去,那你也……別再執着了。”

葉鶯鶯口中的道理,顧長卿又何嘗不明白?

只是他比誰都清楚,謝雁寧在婚姻中所承受的痛苦與絕望,其根源皆在於他。

他才是鑄成這個結局的罪魁禍首,又有什麼資格去談放下?

再多的寬慰,於他而言,不過是隔靴搔癢,毫無用處。

他亦不想再讓葉鶯鶯為他煩憂,便主動岔開了話題,說要送她回府。

臨別之際,葉鶯鶯卻問了他一個直擊靈魂的問題。

“太傅哥哥,你能……放下雁寧姐姐嗎?”

能嗎?

或許不能吧。顧長卿在心底自問。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混雜着感傷的笑意,聲音里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

“她傾心於我七年,我雖娶了她為妻,卻從未將她真正放在心上,好好待過。所以,失去她,不過是我應得的懲罰。三年的夫妻情分,她早已成為我生命中無法割捨的一部分,怎麼可能說放下就放下?無論如今她是厭棄我,還是憎恨我,我都想再試一次。不計較結局,只聽從我本心的聲音。”

葉鶯鶯沒有再勸,只是抬起手,輕輕揮了揮,嘴角綻開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容。

“太傅哥哥,謝謝你這些年來的關照,也預祝你,最終能得償所願。”

與所有朋友一一告別後,謝雁寧收拾好了行囊,準備繼續那趟尚未完成的江湖之旅。

許鳶將她一直送到城門口,抱着她,手臂收得死緊,不肯鬆開。

“此去闖蕩江湖,萬事務必小心!有任何事,記得第一時間給我寄信!碰上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必須第一個粘着我!要是玩累了想歇腳,又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就直接回來,我府上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聽着她絮絮叨叨說了一大串,謝雁寧的臉上寫滿了哭笑不得。

“我是去闖蕩江湖,又不是遠嫁異國他鄉,阿鳶,你能不能別這麼小女兒態?”

簡簡單單一句話,瞬間破壞了離愁別緒的氣氛,許鳶忍不住伸手掐了掐她的臉頰。

“我這不是怕你又玩瘋了,才多囑咐幾句嗎?”

兩人像孩童般拌了幾句嘴,眼看着城門即將關閉,這才依依惜別。

謝雁寧剛要啟程,許鳶卻又忽然追了出來。

“阿寧,不好了!我方才好像瞧見一個身影,那背影……像極了顧長卿!”

一句話,瞬間讓謝雁寧的神經繃緊,升起了戒備。

她下意識地環顧四周,並未看到那張熟悉的臉,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你看錯了吧。”

“極有可能就是他!你千萬要小心!”

謝雁寧將信將疑。

她的行程並未向任何人透露,顧長卿又如何會知曉?

她還在心中揣測,身後傳來的一道熟悉聲音,直接揭開了謎底。

“這位姑娘,麻煩讓一讓。”

聽到這聲音的瞬間,謝雁寧的身體就僵住了。

她一臉麻木地轉過身,便看見顧長卿正站在她身後,臉上掛着一副恰到好處的驚訝,與她打起了招呼。

“阿寧?好巧。”

第二十三章

巧與不巧,兩人心中都跟明鏡似的。

謝雁寧也懶得陪他演戲,眉頭緊鎖。

“你為何會出城?”

“浪跡江湖啊,阿寧。我浪跡江湖,你也浪跡江湖,你這麼關心我嗎?”

謝雁寧無言以對,乾脆放棄交流,轉身回到了馬車上。

不曾想,顧長卿竟也跟着坐了上來,還在她那充滿質疑的目光中,輕咳了一聲。

“阿寧,我方才已向聖上辭了官,家產也盡數捐給了黎民百姓,如今身無分文,怕是沒法浪跡江湖了。看在夫妻一場的情分上,借你的馬車一坐,如何?”

謝雁寧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我們已經和離了,各自安好,不行嗎?你為何一定要纏着我?”

看着她略顯激動的模樣,顧長卿知道她應是動了氣,心情瞬間沉了下去。

“你答應過要與我好好聊聊的,可你一言不發便要離開,我只是擔心……你又像上次那樣消失了。”

謝雁寧無語地望向蒼天。

她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一本正經,和顏悅色。

“好,你想聊些什麼?現在就聊,我樂意奉陪。”

“你是因為看到了那些畫像,才決意和離的嗎?”

顧長卿先問出了那個在他心中盤桓已久的疑問。

謝雁寧沒有絲毫猶豫,極為坦誠地回答了他。

“是,也不是。這個念頭其實很早就有了,畫像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即便沒有看到那些畫像,在未來的某一天,當我再也忍受不了時,同樣會提出和離。”

她這篤定的語氣,讓顧長卿的心間又滋生出更深的愧疚。

“是我做得不夠好,你對我有這許多不滿,為何從不告訴我呢?”

謝雁寧瞥了他一眼,語氣風輕雲淡。

“你不也從未告訴過我,你心悅葉鶯鶯嗎?我不過是模仿你,選擇了沉默罷了。”

見她至今仍深陷誤會,顧長卿急切地解釋起來。

“我確實曾喜歡過她,但那都是陳年舊事了。成婚後,我一直在努力放下她,想與你好好過日子……”

謝雁寧不想再聽這些蒼白無力的辯解,直接打斷了他。

“我不關心你究竟是何時放下她的,也不關心你對我是否有過真心。因為一切,都已經是過去式了。我不想再為那些不值得的人和事耗費心神,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望着她那雙清澈而堅決的眼眸,顧長卿只能將那些準備了許久的解釋,悉數咽回肚中。

他的雙手緊緊地扣在一起,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蒼白的顏色,眼底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無奈與黯然。

謝雁寧根本無暇顧及他此刻的心情。

她只慶幸世界總算又安靜了下來,便閉上雙眼,預備好好歇息片刻。

顧長卿側過頭,凝視着近在咫尺的那張寧靜睡顏,百轉千回的激蕩心境,也慢慢平復下來。

她如此抗拒他提及過往,他只能暫時作罷。

但這,並不代表着他要放棄。

兩個時辰後,馬車抵達了鄰城。

謝雁寧剛要下車,一瞥眼,又看見顧長卿站在身後,免不了橫了他一眼。

“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你還要纏着我嗎?”

“也未必算說清楚了,不過是將成婚後的事情一筆勾銷罷了。可再往前那七年,以及往後餘生,我們還有的聊,不是嗎?”

“不就是我暗戀了你七年,和和離後各走各的餘生嗎?這有什麼好聊的?”

第二十四章

顧長卿只是靜靜地凝視着她。

明明兩人之間經歷了這許多波折,可此刻再見到她,他腦海中浮現的,依舊是當年新婚夜,她掀開蓋頭,羞澀地望向他的那一幕。

那時,他便知道了她的喜歡,她的追逐。

只不過這一次,換他來追逐她的腳步了。

“過去已成定局,可未來尚是未知之數,阿寧,不要這麼早就蓋棺定論。”

時隔七年之久,當謝雁寧再聽見這句話時,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她抬起頭,望着他負手而立,站在她身前的模樣,腦海里那些塵封的記憶,開始鬆動。

那年新婚夜,他掀開她的蓋頭,語氣冷淡疏離,“我對女色並無興趣,所以,你我之間,只會是表面夫妻。”

那一刻,她眸中閃過一絲失落,可下一瞬,眼神卻又亮如星辰。

“如今你尚未喜歡上我,可未來是不確定的,太傅大人,不要這麼早就下定論。”

誰曾想,兜兜轉轉多年之後,這句話會穿過漫長的時光,再次落入兩人的耳中。

只是,兩個人的角色,已然對調。

十月的長安,氣溫緩緩降下,秋風拂過,吹散了滿身的疲憊。

謝雁寧一邊拎起行李,一邊朝客棧走去。

結果剛進門,又與顧長卿迎面撞上。

一次兩次是巧合,到了第三次,謝雁寧實在忍無可忍。

“這麼大個地方,這麼多客棧,別告訴我又是趕巧!”

面對她憤怒的指控,顧長卿面不改色。

“巧合,也分天意與人為。無論是哪一種,只要能遇上,不都需要運氣嗎?或許,我就是運氣好,與你緣分未盡呢?”

謝雁寧按了按隱隱作痛的眉心,強打起精神。

“若我們真有緣分,會走到和離這一步嗎?不要睜着眼睛說瞎話了,顧長卿。”

“有沒有可能,我們的緣分,恰恰是從和離之後才開始的呢?”

他說得一本正經,有理有據,但謝雁寧只覺得他在信口雌黃,忍不住嘲諷了兩句。

“那我還說,我們的緣分在和離那天就已經用盡了!現在剩下的,都是孽緣!”

顧長卿竟是頗為贊同地點了點頭。

“也算是孽緣吧。但那也沒什麼不好。若非七年前你執着地製造各種偶遇,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烙印,我便不會將你當成成婚的第一人選,更不會生出這許多糾葛,纏纏綿綿至今。既然你覺得從前你求來的孽緣已經耗盡,那我很樂意效仿你從前那持之以恆、絕不放棄的精神,為我們之間的緣分,重新續期。”

在謝雁寧看來,她偷偷喜歡了顧長卿四年這件事,簡直就像人生檔案里抹不去的案底。

尤其是聽他本人親口說起這些事,她很難不感到惱羞成怒。

“你就只會翻舊賬嗎?”

第二十五章

“我還會製造各種偶遇。”

謝雁寧快要被他這油鹽不進的態度氣笑了。

“我究竟是做錯了什麼,要被你這樣纏上!”

顧長卿的目光沉沉地鎖住她,眼底翻湧着複雜的情緒。

“你錯在,七年前不該招惹我,阿寧。”

謝雁寧難得地贊同了他一次。

她握了握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並嘗試與他進行一次理性的溝通。

“那你究竟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我並非故意纏着你,一切都是緣分使然,你為何就是不肯相信我呢?”

見他還在拿這些玄之又玄的借口當擋箭牌,謝雁寧徹底失去了耐心,索性破罐子破摔。

“好,你喜歡說緣分是吧?那我們就賭一把,看看究竟是不是天意!”

顧長卿目光一凝,語氣里透出些許疑惑。

“賭什麼?”

謝雁鶯看了看天色,說話像是在算盤上飛快地撥動着算珠,語速極快。

“坐上客棧門口那兩輛反方向的馬車,一個時辰內,你若能找到我,那我就信,我們之間確有緣分。”

“那若我找到了,有什麼獎勵?若是找不到,又有什麼懲罰?”

謝雁鶯就等他問這一句。

“獎勵與懲罰一樣,失敗的一方,必須答應勝利的一方一個要求,並嚴格執行。”

顧長卿瞭然地點了點頭,想都沒想便應了下來,直接將自己的要求提了出來。

“如果我贏了,只要你給我一次機會,一次……重新追求你的機會。”

沒有聽到“重新在一起”這幾個字,謝雁寧鬆了一口氣。

但很快她就察覺到了不對勁,一臉懷疑地看向他。

“你如此篤定你能贏?”

顧長卿笑了笑,沒有說話,只是用轉身的動作,告訴了她答案。

“你就不先問問我的要求嗎?”

背對着她,顧長卿舉起手,輕輕揮了揮。

“不必知道。”

因為他勝券在握,志在必得。

顧長卿直接叫了一輛馬車,縱身而上,眺望着長安城內那萬千璀璨的星火。

一個時辰,他沒有找到她。

兩個時辰,他依舊沒有找到她。

三個時辰後,他重新回到了那家客棧,卻沒有進去,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凝望着遠處。

對於這場賭局,他其實並無十足的把握。

他只是相信,他與謝雁寧的緣分尚未了斷,於是憑着那份本能,回到了這裡。

很快,不遠處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他站直身體,垂下雙手,回身望去。

正好迎上一道寫滿震驚的目光。

是他的阿寧。

她果然回來了。

而他,賭贏了!

成婚第三年,謝雁寧決定和離了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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